作为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,我深深的明白,什么叫全村的骄傲,社会的边角料。
我是十年前凭借优异的成绩,考进大城市的211大学。
考进学校的那一天,我爸放了十捆一万发的大地红,村长亲自给我戴上大红花,开着他的破敞篷带我在村里巡回了一圈。
我爸开着车,老泪纵横。
“我儿有出息了!我儿有出息了!”
可不想。
十年后,那十万发大地红的啪啪声,全部精准打回到我爸的脸上。
1
大学毕业的我,毕业即失业。
我没有《哪吒》里申公豹那样的机遇,能拜在神仙名下,就算不受待见,却修得一身上乘武功。
甚至能斩龙。
可现实是,像我这样的人,连仙门的槛,都不配摸到。
导师经常谈起我,然后摇摇头。
“学习成绩倒是不错,但就是……”
他叹了一口气,说出我终生难忘的那句话:“就是生活太贫瘠了,什么都缺。”
是啊,我从小生在大山里,6岁学做饭,10岁下地干活。
这样的生活,是他们城里人不敢想的。
我们家是有名的贫困户,一个月卖点洋芋,勉强能赚几百块钱,而这钱,是我们全家人的吃饭钱。
更别说买玩具,买蛋糕,买新衣服。
后来,我爸去了城里,进镁厂打工,虽说一个月赚将近一万块钱,但要顶着五十度的高温作业,厂里经常出现工人患上热射病,抢救无效的案例。
我经常劝我爸回来。
可我爸却说,回来干什么?
回来被全村人戳脊梁骨吗?
我爸常说,他的命,不值钱。
可他不死心,他不想永远这么窝囊的活着。
曾经,他也是班里的第一名。
可是因为家里没条件供他读书,他只好进了厂,一干就是二十年。
他经常拍拍我的头,说他唯一的梦想,就是让我好好学习,以后成才。
这样他们老张家,就不会再有什么遗憾了。
可他们不知道,大学里的我,早就成了边缘人。
小村里出来的我,面对着花花世界,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。
在西餐厅里找服务员要筷子,不会用麦当劳的点餐机,更笑着问同学,他劳斯莱斯上的公仔能不能卸下来时。
注定了我被嘲笑的命运。
在他们眼里,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乡巴佬。
毕业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,进了几家公司,给的工资少得可怜不说,还经常拖欠,劳动仲裁又迟迟不给钱。
到后来,我选择了送外卖。
而这个选择,也如一记响亮的耳光,最终打在当年那个戴着大红花的少年郎身上。
2
我忘不了回村的第一年,所有人看我的眼神。
惊讶、不屑,还带着一丝尖酸刻薄的嘲讽。
旁边的大叔伯笑笑,丢掉手中的旱烟头:
“你哥已经告诉我了,你在城里送外卖,他也是骑手,他说他见过你,张大学,不是我说你,你一个大学生,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?”
我缩着脖子,把零星的炭火添了添,一口冷雾从嘴里吐出来:
“没有太合适的工作,就干这个了。”
大叔伯咂了咂嘴,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:“我还以为大学生多大能耐呢,没想到也不过如此。”
张大学,是我爸当年给我起的名字。
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学,光宗耀祖。
可如今,他的梦想实现了。
实现了一半。
隔着大山,他不知道的是——
现在大学生,满大街都是。
含金量就和他们那个年代的中专一样。
我无言以对。
黑夜中,我点燃了一根红塔山,狠狠吸了两口。
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爸。
其实,我也有梦想。
我曾想过,有一天当上大老板。
然后大手一挥,投资我们村的农副产品,让我们村的苹果,能够走出村子,走向全国。
只可惜,在我毕业之前,村里那几个初中毕业的网红,就做到了。
现在的他们,再也不用受到村里人的指指点点,而是成了乡村致富的引路人。
而我,却成了笑话。
我这才知道,大学生,在我们村是稀缺资源。
可在外面,却遍地都是。
我一直不敢说,送外卖,是我能找到工资最高的工作了。
说来可笑,一直以好成绩引以为傲的我,现在却丝毫不敢提自己的成绩。
看着自己过年提回来的两箱牛奶,再看看人家网红新盖的二层小楼。
突然觉得自己够可笑的。
大叔伯又和我聊了一会,无非是我怎么不去找个好工作,是不是因为懒,不愿意上进。
看我不回答,他伸了伸胳膊,从煤炉边站起来,拍了拍我爸的肩膀。
“要我看,你儿子……”
他看了一眼我爸苍老的双眼,一副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的神色:“废了。”
3
农村消息传得很快。
一夜之间,所有人都知道,老张家出了个学废了的孩子。
串亲戚时,我再也不是团圆饭的主角,而是把我安排在离主位最远的位置。
还有我爸我妈。
他们坐在我旁边,眼里充满了卑微、讨好的神色。
虽然我家给老人孩子带的压岁钱也不少,可他们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我们一眼。
尤其是大叔伯。
记得当初我考上大学的时候,他特意拿种庄稼的钱,给我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。
临行之际,他老泪纵横:
“孩子,大叔伯没什么本事,就只有这点寒酸礼物,你可别嫌弃,以后飞黄腾达了,可别忘了帮衬帮衬咱们家。”
可现在,他看我的表情,就和刚吃过苍蝇一样恶心。
而他旁边坐着他的儿子——张洋,在城里繁华地段开了一家饭店,一年能赚个三十来万。
俨然已经成了老张家的骄傲。
而大叔伯,也跟着扬眉吐气,以前和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他,如今恨不得在村里横着走。
亲戚们个个端起酒杯,向大叔伯敬酒。
酒过三巡,大叔伯明显有点醉了,脸上红得吓人:
“小怀啊,不是我说你,你说你辛辛苦苦这么多年,怎么养出这么一个玩意来啊。”
小怀,是我爸的小名。
我爸低着头,没吭声,只顾独自饮酒。
大叔伯拍了拍张洋的脑袋,笑笑:“你看看小洋,没有文化,可是脑子灵啊,开个饭店就能挣钱。这不,这个月27号准备娶媳妇,还是城里的,长得那叫一个水灵……”
说完,他把眼光转向我:“大学啊,不是叔伯说你,你这大学算是白念了,毕业之后送外卖,工资连你爸都不如。”
“你想想,你爸辛辛苦苦送你上学,可你不争气,不上进,现在连个体面的工作都没有,你这让我们情何以堪。”
“想当年,你父母为了送你上学,可是把全村上下都借遍了,才凑够了学费,你现在这样,怎么对得起他们啊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,带着一副玩味的表情。
似乎很庆幸,自己当初没有和我爸一样,砸锅卖铁,最后养出个送外卖的。
我咬着牙,想说什么,可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。
我该怨谁呢?
我上学时一直刻苦努力,从未曾有过一丝懈怠。
可就是因为这木讷的性格和狭隘的见识,最终和好工作失之交臂。
此刻我爸妈也低着头,像极了犯错的孩子。
大叔伯继续滔滔不绝:“小怀,要我说,你这个人也是犟,非要牺牲身体,送你儿子上大学,现在好了,身体也坏了,儿子也废了,你说你辛苦了半辈子,得到了什么好?”
说完他蹒跚着站起来,慢慢的走到一堆新年贺礼中间,从里面拿出两瓶谁送来的劣质白酒。
“这酒,你拿着,这是咱们村何大爷送我的,你回去喝。”
何大爷,是村里有名的小抠,买东西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的。
而那两瓶酒,我在购物平台上看过。
一箱十二瓶,总共不到五十块钱,还包邮。
这不是明显侮辱人嘛。
我气得想站起来和他理论两句,可被我爸拦住了,他皮笑肉不笑的收下酒,淡淡的说了声谢谢。
我不明白。
我承认,我确实没赚到钱。
可是,想当初我也是全村的希望。
怎么现在,我就成了家族的耻辱了?
4
晚上,我爸提着酒回家了,一路上,他没和我说一句话。
回了家,他把那双穿变了色的破棉鞋放在鞋架上,又像没事人一样回了屋。
晚上,我看见我爸拿出那两瓶酒,倒了一盅。
月光下,他流泪了。
我走上去,想安慰他几句,可看他不理我,手中的酒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。
我实在不忍心他再喝这种劣质酒,一把夺过酒杯,轻声唤一句:
“爸?!”
他一惊,看是我,眼泪再也忍不住了。
“孩子,都怪你爸没能耐,不能给你安排一个好工作,你会不会怪你爸?”
我使劲的摇了摇头。
在我心中,我爸尽了自己的全力了。
为了我在同学中不被嘲笑,他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,给我买了两套名牌衣服,还给我买了最贵那款的华为手机。
他说,别人家孩子有的,他儿子也必须有。
可他不知道,那部手机,在上学第二天挤公交的时候就被人偷了。
而那两套名牌衣服,穿几个月就会过时,变得又土又丑。
虽然在别人眼中,我始终是井底之蛙。
可我还是看到了村外的世界,在他们这里,我看到了我的未来。
我想总有一天,我的儿女会和他们一样,在大学里享受美好的人生。
于是我拼命学习,只想着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。
可现实,却狠狠打在我的脸上。
因为我的“贫瘠”,所有人都对我望而却步。
他们私下里笑我和另一个农村姑娘是卧龙凤雏,连基本的社交,我们都会脸红。
更别说去大企业面试的时候,发自内心的自卑和紧张,让我面对着西装革履的面试官,连话都说不利索。
最终,在面试环节惨遭淘汰。
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。
有些东西,不是努力就能拥有的。
大山里出来的孩子,竭尽全力才看到的世界,在那些城里人眼中,不过再普通不过的浮世绘。
看着眼前的满头白发的我爸,我似乎看到了老了后的自己。
他何尝曾经不是个努力的少年,而现在,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。
甚至面对着亲朋好友的嘲笑,他都没有争辩过一个字。
是儿子不孝,儿子不孝啊!
我坐在他身边,也拿起一只酒杯,和他一杯一杯的喝了起来。
我和他聊起了大城市的纸醉金迷,他也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陈年往事。
一幕一幕,好像就在眼前似的。
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,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我爸,他老人家为了我付出了这么多,我却无以为报。
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,抱着我爸嚎啕大哭了一场。
一路走到今天,我真的不知道该怨谁。
我们两个像兄弟一样推杯换盏,我不知不觉喝醉了。
梦中,我又见到了那个胸口戴着红花的少年。
破旧卡车上,他挥着手,无比荣耀。
他说,乡亲们,你们放心,等我学业有成,一定会回来的。
那句话,就如一颗子弹,正中我的眉心。
真希望这场梦,永远也不会醒来。
5
我在一阵嘈杂声中惊醒。
当我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院里,我妈守在我旁边,看我醒了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大学,你终于醒了!你知不知道,你昏迷了三天三夜,妈都快吓死了。”
我只觉得浑身僵硬,看着一旁的输液管,胃里火辣辣的疼:“妈,我怎么了?”
我妈抹着泪:“你和你爸食物中毒了,还好我发现的早,把你们俩送进医院!”
我猛地一怔,一把掀开被子:“那我爸呢?”
所有人面面相觑。
许久,藏在背后的大叔伯低着头走到我面前:“大学,你听叔解释。”
我瞳孔猛地一缩,似乎感受到一股巨浪,猛地打在我身上。
此刻空气似乎凝固了,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扭曲而模糊。
难道……
我顿觉心脏猛地一缩。
大叔伯叹了口气,从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:“你爸他,没扛过去。”
我的耳朵嗡的一下,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。
怎么……
怎么会?
明明昨天,我们还坐在一起喝酒。
我爸说让我早点结婚,他盼着赶紧抱个孙子。
可今天,人说没就没了?
大叔伯悔恨不已:
“都怪我,非要给你们拿什么酒,我明明知道那酒,是何老头从垃圾堆里捡的……”
他声音颤抖,没有再说下去。
他求助式的看向我妈,我妈却掩面抽泣。
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,我看着大叔伯,他的神色闪躲且恐惧,他不敢看我含泪的双眼,只是一味的解释着:
“我不是故意的,我当初只想恶心一下你爸,我没想到你爸他居然真的喝啊!”
“要我说,这事不能全怪我,要怪就怪那何老头,什么都送,你们要告,就去告他,不管我的事。”
“大学,你先冷静一下,这事是个意外,你别怪大伯说话难听,要是你稍微争气一点,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……”
他还在喃喃的说着,我却再也控制不住了,一个猛子站起来,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。
我贴着他颤动的脸,嘶吼着:
“我错了吗!我做错什么了!就因为我是没赚到钱,你就拿垃圾堆里捡来的东西来恶心我们全家!”
说完一个耳光扇过去,一把将他扇倒在地。
我直接将他扑倒在地,左右开弓,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的扇。
“你害我爸,你害死了我爸!”
我承认,我疯了。
要不是亲戚们拉着,我想,我可能会把这老东西活活打死。
最后还是我妈抹着眼泪,跟我说,让我算了。
她说,打死你大叔伯,你也要偿命。
大过年的,她不想她最爱的两个人,都离他而去。
我眼睁睁的看着被我打得鼻青脸肿的大叔伯被他儿子带走,我忍不住哭了。
爸,孩儿不孝。
我发誓,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。
总有一天,我会成为家族的骄傲。
6
没想到第二天,我的想法就被现实击垮。
因为大叔伯被我打到住院,还被查出腰部骨折,全部医药费加起来零零总总也有小十万。
而我接到了法院的传票。
我爸的死,确实因为这瓶酒。
这酒确实是何老头送给我大叔伯的,再加上他们一家咬死不知道这酒是垃圾堆捡到的,所有只受到了口头训诫。
可这医药费却是实打实的。
十万!
我在小城市,跑一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的钱!
张洋对我咬牙切齿:“你对我爸有多大仇多大恨?就因为他说了两句实话,你就把他打成这样?”
我双眼猩红,拳头捏的咔嚓作响:“他害死了我爸!”
张扬摇摇头:“你爸的死和我们没关系,你想走法律途径也行,我们不怕打官司,可当下我爸的伤是实打实的。”
我牙齿都要咬碎了:“你想表达什么?”
张扬笑了笑:“要我说,这事就这么算了,你直接把医药费给了,我也去法院撤诉,这样免得两家撕破脸,本来就是实在亲戚,闹上法院,谁心里都不好受。”
我冷笑一声:“钱我一分都不会给,而且,我爸的死不会就这么算了。”
张扬叹了口气,一副看傻子的表情:“要我说你啊,读书都读傻了,我也懒得和你说那么多了,咱们走着瞧。”
一夜之间,我似乎老了10岁。
那天,我为了寻找证人,提着礼物,走遍了所有亲戚家。
可他们似乎都不愿意见我,把门锁得死死的。
唯一开门的老姑,也叹着气:“没用的,大学,你回去吧,都是亲戚,我不愿意把话说得那么绝,可你看看这几年,你大叔伯没少帮衬咱们本家亲戚,咱们不能关键时刻当这证人,把人家送进去不是?”
我把嘴唇咬的生疼:“难道我爸就不是你们的亲人了吗?”
老姑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了我一眼:“是,我承认你爸和我有血缘关系,可是这么多年,他帮过我们什么了?都是亲戚朋友去补贴他。大学,你换位思考一下,如果是你,你会选择帮谁。”
我无言以对。
这一刻,我似乎长大了。
我回到家里,看着这一贫如洗的家……
我突然有点恨自己。
恨自己没用,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,更别提再去帮助那些亲朋好友。
可我,不愿认命。
7
我爸的葬礼是三天后的27号。
我挨家挨户的发消息,可亲戚们纷纷转了礼金,都说有事,人也不能来了。
我知道,那天是小洋结婚的日子。
喜事当遇丧事,不吉利。
出去买白花时,我听见有几个老婶子念叨着:
“你说这张小怀死的也真不是时候,非要等人家张洋结婚的时候搞葬礼,这不是晦气吗?”
“婚礼和葬礼,你去哪个?”
“当然是张洋的婚礼了,人家城市姑娘远道而来,咱们不得尽地主之谊不是?”
“可是我总觉得对不起小怀,他活着的时候,没少帮咱们这些留守妇女修过家电。”
“可他现在已经死了,一个死人盖棺定论了,可咱们以后还得活着不是?今后的路还长着呢。”
两人还想说下去,可注意到角落里的我,聊天戛然而止。
我点了根烟,缩着肩膀慢慢的走着。
手上的烟渐渐燃尽,我的眼睛湿了。
我突然觉得,这个世界我突然不认识了。
我曾经明明见过那么多笑脸,那么多友善的关心。
这一刻,都被现实无情击碎。
葬礼那天,全村总共来了6个人。
其中一个,还是怕我把事情闹大的村长。
村长意味深长的看着我:“孩子,你也看见了,胳膊拧不过大腿,要我说,你和你大叔伯的事就这么算了,我到中间再去说和说和,让张洋给你找个好点的工作,你多赚点钱,你爸也死得其所了,你也知道,现在你这个水平,没有熟人介绍很难找到好工作……”
我咬着牙:“滚!”
村长又想说什么,可被我推了出去。
葬礼就要开始了,我遣走所有人:“我爸去世我难受,我想和我爸单独呆一会。”
来客们互相看了看,最终守在了门口。
我望了我爸一眼,他就和睡着一样,很慈祥。
我拉住他的手,很凉。
似乎从我回来之后,他的手从来没暖过。
手凉,心大概也冷了吧。
在贫瘠面前,这个铁铮铮的汉子,最终被压弯了脊梁。
我扑通一声跪在我爸面前。
我爸教过我,男儿有泪不轻弹。
可此刻,我再也控制不住了。
“爸,是孩子不孝,孩子无能,不能孝敬您。”
悲恸的哭声响彻整个大地,此刻世界似乎为我破碎。
跑快递时,我曾无数次想回家。
哪怕我在外面再怎么低声下去,可我回到家,总有热炕头上抽着旱烟的父亲,就好像日子有了盼头似的。
我爸总说,他希望去一趟北京,去天安门底下看看升国旗。
他希望看到五星红旗在太阳下,冉冉升起。
看到阳光洒满大地,世界充满希望。
可惜,我始终没有凑出这个钱。
我哭了很久,父亲的死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,喘不过气来。
直到外面的人催促我,我才从悲痛中缓过来。
我这才意识到。这事,绝不会就这么算了。
“既然那些人都不愿意参加你的葬礼……”
我的眼神突然变得阴骘,我咯咯的笑起来,那笑声,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:
“我要找到他们讨回公道!”
8
因为女张洋丈母娘身体不适,婚礼改到了上午十点。
我到达时,张洋的婚车已经停在了他家饭店门口。
我看见两位新人缓缓下车,张洋的脸笑得就像盛开的菊花,在阳光下无比灿烂。
所有人都喜气洋洋,尤其是大叔伯,他坐着轮椅守在门口,登记着宾客们的名字,还喜滋滋的收下一个个大红包。
喜宴开始了。
新娘身穿着洁白的婚纱,在父亲的搀扶下慢慢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,现场掌声雷动。
我看了一下,在场的人,一半左右都是我们村的。
他们边笑边鼓掌,还不时发出呐喊声。
我信步走进婚礼大厅,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。
起初,张洋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,直到大叔伯上台发言。
“大家好,今天是我儿子张洋和王璐璐小姐永结同心的好日子,首先对各位嘉宾的到来,表示最诚挚的感谢,希望两人再以后的道路上,风雨同舟相互包容,孝敬双方父母。最后我要感谢我的亲家,始他们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,让我们有了这么好的儿媳妇……”
他用炫耀的目光扫了一眼台下,得意之色呼之欲出,直到看见角落里的我。
大叔伯一声惊呼:
“张……张大学,他怎么来了?”
所有村民的目光都投向我,议论纷纷。
几个和我一桌的人,一听我从葬礼现场过来,下意识的离我远远的。
“大喜的日子还来,太不吉利了。”
我没说话,摸了摸口袋。
发完言之后,大叔伯坐着轮椅来到我面前:“你小子,你来干什么?”
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;“我是来祝贺小洋结婚的。”
大叔伯接过红包,往地下一丢,还用脚踩了踩:“你不要给我,你这钱,晦气。”
“我告诉你,你要是敢搞什么幺蛾子,你等着。”
我低下头,把红包上的土拍了拍,装进口袋里,然后开了瓶酒,从旁边宾客那拿来一只酒杯。
既然无人愿意理我,我只好一个人喝了起来。
酒一杯接一杯下肚,我身子也暖了。
酒能暖人身,却暖不了人心。
恍惚间,似乎我爸寄居在身边似的,他让我给他满上一盅,小口一抿,赞叹一声:“好酒!”
我也跟着举起了酒杯,我爸满眼兴奋:
“来,咱爷俩喝一杯,祝小洋找了个好媳妇。”
我和他碰了碰,然后将杯中酒一口喝下。
我们爷俩越喝越起劲,完全忘了旁人。
我摸着我爸的旧衣,手却一次次穿透了我爸的身体。
“爸!”我立即警觉起来,我拼命喊着他的名字,想紧紧抱住他。
可他,却一次一次,化成丝丝尘埃,渐渐融入这个世界。
“爸!你别走!”
我爸那双浑浊的双眼,此刻正在我面前渐渐消融。
“爸,如果能回到从前,我宁愿不上那大学。”
我哭着:“我宁可在这山村里孝敬您,我给你洗脚,给你做饭,爸,我求你了,你别走!”
我冲上去想抱住他,可最终这一切,都如泡沫般。
灰飞烟灭。
我这才意识到。
这辈子,我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我拼命奔向我爸,可却被一群人死死抓住。
耳边传来的,是大叔伯愤怒的吼声:
“张大学,你特么是来砸场子的是吧!”
9
我吓了一跳,恍惚间酒也醒了大半。
四周的所有人,都和瞧疯子一样看着我。
张洋更是冲下台,一把揪住我的脖领子:“张大学,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,今天大喜的日子,你给我整这一出,你恶心谁呢?”
我摇摇脑袋,身体似乎失去了重心,任由他猛烈的摇晃着我本就失去灵魂,风雨飘摇的身子。
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:“我知道你爸死了,你难受,可你犯不着过来恶心所有人。”
我张张嘴:“我怎么恶心了……”
张洋一把把我推倒在地:“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,我结婚你哭丧,你觉得合适吗?”
我打了个酒嗝:“我只是想来看看。”
这时候张洋的亲朋好友都围过来,好说歹说,终于让张洋冷静下来。
张洋离开前狠狠剜了我一眼:“等会咱们到里屋,单独练练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慢慢睁开醉酒后惺忪的双眼。
我想最后看看这世界。
此刻,这世界,我已经不认识了。
这里,所有人都推杯换盏,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。
而我,瞬间成了的边缘人。
也许,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。
经过今天这一次,我想,我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了。
不过我已经无所谓了。
因为这次来,我从没想过回去!
10
婚礼结束后,我被几个亲戚拖进一个房间。
大叔伯在里面等我,他挥挥手,把所有人都请了出去,看着我,嘴里叼着一根烟:
“张大学,按理说,我应该叫你一声好侄子,可我偏不,因为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你。”
我被揪着头发,大叔伯在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两拳。
“按理说,你曾经是全村的骄傲,可你现在又是什么?”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:“你不争气,你大学毕业后送外卖,把咱们全村的脸都丢尽了!”
我冷哼一声:“你又能好到哪里去?”
大叔伯吸了一下鼻子,冷气从他嘴里鱼贯而出:“我?你有什么能耐和我比,你还真特么把自己当人了?”
“你把我打成这样,我们全家没和你一般见识,你可倒好,跑到我儿子婚礼上砸场子了!”
他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:“我告诉你,张大学,咱们两家从此是仇家,我非要搞到你倾家荡产!”
我笑笑,没说话。
也许是我这无所谓的态度,激怒了大叔伯,他目光如刀瞪着我。
“你笑是吧,行,你有种,我告诉你,你现在就把医药费还我,不然……”
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伤情鉴定单:“把我打成这样,你就等着进监狱吧。”
我看了看,轻伤二级。
还真是打轻了。
当初,我为什么不把你打死?
我耸耸肩:“你觉得我会怕吗?”
大叔伯一愣。
我摸了摸就快要磨破的牛仔裤:“不瞒你说,我一年的工资下来,除了房租水电,做饭做菜,基本上就没剩下几个钱。”
我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的一身行头,总共不超过二百块钱,却被我穿了一天又一天,直到袖口渐渐泛白。
我自顾自的说着:“我活着,每天的任务就是每天盘算着,不要被客户投诉,电动车不要坏,千万不要因为超速行驶,被警察叔叔罚款,因为但凡又一次,就代表着,我又要连续几天吃馒头咸菜,才能交得起高昂的房租。”
我叹了口气:“那么多次,我穿过大街小巷,在车辆之间快速穿梭,我突然明白,我这种人的r命,也许根本不值钱。”
“当活着都是一种奢侈,尊严、面子,这些身外物,对于我来说,已经毫无意义,可我还是坚强的活着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“为了曾经为我付出过的亲人,为了让他们看到,我在努力,我拼尽全力,希望成为他们的骄傲。”
我的喉咙卡了一下,此刻口中仿佛多了什么东西,似有千斤重。
“可现在,一切都没有了,我的理想、我的亲人,在我回家的这一刻,全部灰飞烟灭。”
我看了一眼这我不再认识的世界:“我,张大学,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。”
说完,我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。
这把刀,曾经是我晚上送外卖防身用的。
我怕遇见坏人,我怕遇见蛮不讲理的车主……
做人,总要留一手。
可我做梦也没想到,有朝一日,它会用在我的亲人身上。
看见我掏出刀子,大叔伯肉眼可见的慌了。
他死命用手推着轮椅轱辘,想要逃跑。
可这一切,太迟了。
大叔伯看我步步逼近,吓得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。
像极了被鹰盯上的老母鸡,此刻他所有的傲慢,瞬间荡然无存。
他语气立马软下来一半:“大学,你听叔说,你不要这么极端,有话好商量。”
我步步逼近:“商量什么?”
大叔伯上下牙被吓得咬得咔嚓作响:“大学,咱们两家本来就是实在亲戚,叔说那么多,都是为了激励你上进,你那么较真干什么?”
我死死盯着他:“你害怕了……”
大叔伯依旧嘴硬:“我怕什么,我这么大岁数,什么没见过,大学,你听叔说,你爸的死,真的和我没关系。”
我瞬间炸了:“你没资格提我爸!”
我步步逼近他,他还想劝我,可是我的弹簧刀,却生生插入他的咽喉。
他来不及喊一个字,就一命呜呼了。
我小心的拔出刀子,在袖子上擦了擦。
别说,泛白的袖口多了一抹鲜红,还真挺好看的。
12
喷溅在窗户上的红色,引来得所有人一片惊呼。
张洋一脚踹开门,看见满脸是血的我,尖叫一声,重心不稳,差点昏过去。
他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,他浑身颤抖,连话也说不清了。
“救、救命啊!”
我扑向他,他撒腿就跑。
灯红酒绿中,充斥着张洋的喊叫声。
“张大学,你不要过来,不要过来!”
就算他脚底被鲜花绊了一下,他也丝毫不放慢脚步。
毕竟,停下来……
就是死!!!
他向亲友们投向求助的目光,可始终没有人敢上前拦我。
他拼命叩击着厨房的玻璃门,求几个厨师让他进去,可厨房早已被胆小的服务员反锁了。
他喊,他叫,他向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底层人哀求。
可里面的人早已吓得浑身僵硬,说不出话来。
一回头,张洋猛地注意到了我那双充了血的眼睛。
而那双眼睛的主人,我,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,手中的刀子正指向他的眉心。
他吓得一激灵,就如见鬼了一般连连后退,口中喃喃:“大学,你听我说,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我冷笑:“哪样?”
“这都是误会,我爸可能看不起你,可我从来没这么想,这么多年,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敬重的好哥哥,你可是我们村的高考状元,怎么会干出这种杀人的错事,你说对不对?”
我眯着眼:“然后呢?”
张洋抖如筛糠,裤子下一片湿热:“哥,你饶了我吧,我爸的事,我会和警察说,争取宽大处理,弟在外面等你出来,等你出来了,咱们哥俩喝两盅……”
他陪笑着,满脸假情假意。
我的脸逐渐变得阴沉:“是啊,喝两盅,到时候再用酒毒死我,就和害死我爸一样!!!”
“你和你爸,至始至终没把我们当人,没把我们这些底层人当人!”
“我今天就让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,我要告诉你,什么叫血债血偿。”
我手起刀落,直接刺穿了他的腹部。
……
霞光满天,我捏着刀子,双眼猩红,所有人自觉为我开出一条道。
我晃晃荡荡的走在人群中间,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年少时的自己。
想当年,亲戚们也和现在一样,站在道路的两边。
只不过现在,他们的眼中充满了畏惧和恐怖。
这世界真是讽刺。
我还是我,想当年我站在车上,如众星捧月般荣耀。
所有人都想和我握手,说要沾沾我的福气。
可现在。
我下意识的伸出手,对面的人则尖叫着跑开了。
生怕晚了一秒,我就要生吞活剥他似的。
可笑,真是可笑之极。
我在小路上慢慢走着,点了一根烟,任由救护车和警车在我面前呼啸而过。
我眼睁睁看着警察一窝蜂的冲下车,然后蜂拥着向我扑来。
我没有闪躲,任由他们为我戴上手铐。
我看向天空,依稀听见有张洋婚礼未放完的礼炮声。
那声音,和我曾经当状元时的鞭炮声。
遥相辉映。
对不起,爸,儿子不能再成为您的骄傲了。
可是你或许应该感到高兴。
因为用不了几天——
儿子就来陪你了。
(完)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19:19:5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