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死后第五年,黄河水患卷土重来,生灵涂炭。
夫君李清淮临危受命,二度治水。
行过飞沙堰,突见壁上血色人影,样貌钗饰皆与我一致。
流言如川,世人皆说是怨灵作祟,令黄河倒灌。
李清淮命人掘堤凿墙,寻个究竟。
“发妻江伏秋是意外亡故,棺椁安葬于李氏族穴,妖言惑众者绝不轻纵!”
墙内以血题字,句句控诉他的继室夫人、我的亲妹妹江寻雁,才是杀人凶手。
李清淮涕泪横流,大义灭亲,赢得刑堂铁面名。
谁也不知。
当年,其实是这位故剑情深的好夫君,将我耗干心血、钉死于堰壁!
1
秋大水,山东、河南漂没三十余郡,民相卖为奴婢——《隋书·五行志》。
李清淮奉旨治水,携继夫人小江氏至山东。
地方官给李清淮安排的住处,是他旧时当官的宅院。
也是我与他成婚的地方。
李清淮五年前入京,如今位高权重,地方官极尽谄媚。
“大人与夫人鹣鲽情深,知道夫人随行,下官特命人原样收拾,不曾改动分毫。”
李清淮微微点头,脸上却变了颜色。
随侍拉走地方官:“糊涂,大人上京后已续娶江氏小妹五年,先夫人去世亦五年。”
“我与你有些交情才提醒你,马屁莫要拍到蹄子上。”
地方官愕然。
“听说大人对江家大姑娘一见钟情,求亲的聘礼堆了一条街,怎地就……”
“人走茶凉。”随侍淡淡回应。
花园内,李清淮捂住江寻雁的耳朵。
“吾妻在此,他们提那些死人、死物,真是晦气!”
江寻雁长叹一口气。
“长姐作恶多端,但夫君仁义,依旧让她入宗祠安葬。”
“我也要学习夫君风骨,宽容相待,她生前爱的这些玩意儿,放着便是,无妨。”
李清淮揽她入怀:“同是江氏女,她就不似你这般温婉谦和。”
江寻雁不语,眉目间闪过一抹得意。
“我一直记得,当年为求体面给她供灯,害你夜夜梦魇,不得安睡。”
“这一次,我绝不会让她再伤到你。”
他唤来随侍:“夫人不喜这些装饰花木,速速砸了扔出去。”
刚理一半,通传来报:“不好了!飞沙堰上有血喷涌,形似人影!”
2
“妖异之兆!水患肯定跟血人影脱不了干系。”
“古有孟姜女哭倒长城,难道也有冤情?若是损毁飞沙堰,我们又少了容身处!”
民意如沸。
李清淮站上堤坝,忽觉血人影有些眼熟,江寻雁已惊叫出声。
“这……身形、服饰分明是……姐姐!”
李清淮忙将江寻雁护在身后,眉头紧皱。
“恶女死了还要磋磨人!”
“若是吓到寻雁,我必将她逐出宗祠,死无葬身之地!”
但他声量不大,只说与江寻雁一人听得,又安排她回去休息。
随侍引荐了一位术士。
数月前他从下游上溯,一路示警,救了许多灾民,颇具威信。
术士刮土嗅闻,大惊失色。
“只丝丝血斑已是怨气深重,内中必有大患。”
“难道先夫人的死另有蹊跷?”
李清淮低眉回忆:“伏秋性子乖张,被她爹娘宠坏了。”
“嫁给我后也是专宠,但她善妒,自己无后还要坏侍妾的肚子,又不事舅姑,暗嚼舌根。”
“七出犯四,我尚可包容,但她变本加厉,最后竟要毒杀我母亲。”
“幸而上天垂怜,母亲被救下,江氏自饮毒酒而亡。”
他的眸光渐渐冷淡:“避免累及声名,才将她葬入宗祠。”
“既如此,小人建议掘堤凿墙,寻个究竟。”
“不可坏了大人名节。”
李清淮点点头,术士领命而去。
良久,李清淮面向围观百姓。
“江氏伏秋乃我发妻,意外亡故,棺椁安葬于李氏族穴。”
“今有歹人坏她清誉,令百姓不得安枕,必深究之。”
人群爆出喝彩,纷纷赞李大人情深意重、爱民如子。
术士却隐匿其中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3
一日后,墙表剥落,露出血字,再度激起千层浪。
术士拓成书信,送呈李清淮。
“是姐姐的字迹吗?”江寻雁刚想接过,被李清淮拦下。
“是。让先生念,我不想让你太过伤怀。”
术士展信。
“如若见信,我已身故。”
“寻雁,我的好妹妹。你倾慕李清淮日久,我却抢了你的夫婿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
“从小爹娘宠爱我甚于你百倍,吃穿用度都是我先挑,你心生怨怼亦是正常。”
“可万般过错不至殒命,你灌我喝下毒酒,还装成我要毒杀婆母的假象。”
“你的心为何如此狠辣?”
室内陷入冷寂。
李清淮突然抢过书信,撕碎了掷入鱼池。
“一派胡言。”他微微喘气。
目光落在江寻雁身上,话语却带出一丝颤抖。
“寻雁,她说的是真的吗?”
江寻雁后退两步,疯狂摇头:“夫君,不可听信一面之词。”
“我爱重姐姐,我们姐妹情深,怎么会陷害她?夫君若是不信,可以叫李江两府的家眷来问问。”
“平日我连踩死蚂蚁都不敢,毒杀亲姐,万万做不到啊!”
她的眼眶里蓄满泪水,楚楚可怜。
李清淮走上前,拭去她的泪水。
“是了,寻雁最是温和,不可能有此行径。”
他把江寻雁送回后院。
转身吩咐家丁:“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前,不许夫人出府半步。”
思索片刻急问道:“先生可除去墙上字迹?”
术士摇头:“不曾。”
李清淮扼腕:“家丑不可外扬,如若寻雁真做出……此等狠毒之事,怕是引起民愤。”
“来不及了,百姓忌惮黄患,草民拓印时都围聚左右,现下,估摸着已传遍全城。”
4
流民苦黄患良久,现下有了情绪出口,纷纷围在李府门口。
李清淮无法,便设下公堂,与百姓共商同议。
“大姑娘是受宠些,不怪老爷夫人偏心,大姑娘出生时天光泛红,是大吉之兆。”
“还有术士断言,大姑娘是神仙转世,将来是要回到天上去的。”
“而且最稀奇的是,有一年姑娘乘船,不慎落水,把我们这些老妈子吓坏了!”
“可是呢,姑娘就浮在水上笑,那水,竟然静止不动了!”
婆子越说越离奇,引来嘘声一片。
李清淮猛拍惊堂木:“让你说江家姐妹的关系如何,莫要扯远。”
“是。我们姑娘虽受宠,但从不端架子。”
“二姑娘个性活泼,常常以小欺大被老爷责罚,心中难免不快。”
“我曾偷偷见到,二姑娘缝制小人,背后写大姑娘名讳,行巫蛊之术。”
众人哗然。
李清淮眉头紧皱,又传李府旧人。
那人刚进公堂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磕头求饶。
“大人,小人知罪。”
“二姑娘让小人买的毒酒,说药耗子,不知怎地竟毒死了夫人。”
“二姑娘还给我一笔银子,让我消失。”
“今日重审旧案,小人不得不据实相告,请大人降罪!”
李清淮的脸色变得铁青。
人群中爆出一声声叫骂:“如此歹毒妇人,大人不可姑息!”
“请李大人大义灭亲,还先夫人公道。”
“冤屈若消,黄患可止!”
李清淮低头沉默良久,骂声仍不绝。
他紧紧握拳,似乎下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。
“本官定会秉公处理,不徇私情!”
“好好!”府外一片赞叹,却有一人拨开人群,急匆匆进来。
“禀报大人,夫人不见了!”
5
李清淮猛然起身,大喝道:“没用的东西!还不快找!”
他急得团团转,走出公堂时被一竖子绊倒,提腿便要踹,十分凶狠。
近侍抢先抱起孩子:“大人急糊涂了!”
李清淮敛眉,拂袖而去。
有围观者拉住近侍:“大人可知江大姑娘坟冢何在?”
“我在江府外卖红薯,家中孤苦,还有两个遗腹子要养,是大姑娘一直接济我们。”
“大姑娘几年前曾交代老朽一件事,最近方才做成。”
老丈涕泗纵横,跪地哀求:“老朽想给姑娘上个香,请大人成全。”
近侍讶然,只得先应承下。
李清淮将府院翻了个底朝天,最后红了眼,一剑刺向看门的府丁。
“深闺女子,难道还能插翅而飞?”
血溅当场。
“夫君?你怎么……”江寻雁从内院走出,陡见尸身,吓得脸色煞白。
李清淮素来宽厚,从不曾责打下人,如今却……
她趔趔趄趄,身子软软地靠向李清淮,想在夫君处得些依靠。
李清淮收了剑,并不扶她,愠色道:“你去哪里了?”
江寻雁眼睛蓦地睁大。
姐姐离世后,李清淮可怜她无依无靠,愿意续弦娶她为妻。
她嘴上嗔怪,也觉得不妥,但抵不过内心喜悦。
少女时偶见李清淮,风姿卓绝的少年郎纵马掠过街头,也带走她一颗芳心。
成婚后,李清淮对她极为温柔。
除了必要的官场交际,剩余的时间都陪着她,同僚们笑他惧内,李清淮也只是笑,说自己以妻为纲。
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妇人。
昔日温柔缱绻的爱人依旧长身玉立,目光里却看不到半点柔情。
下一秒,更是一挥手:“将罪妇江寻雁押进柴房。”
6
丧报在夜里传出,天亮后满城皆知,李大人的夫人江氏夜间突发疾病,不治而亡。
很快棺材抬了出来,因为带罪身,丧礼一切从简。
一日后,李大人就上了堤坝,主持治水大事。
“李大人高风亮节,真是好官啊!”
飞沙堰的表墙被填补加固,血色人影消失得彻底,像从未出现过。
百姓心里安定许多。
李清淮为体恤劳工,又给所有人休沐一夜,他亲自坐镇飞沙堰。
入夜后,本该空无一人的飞沙堰上,两个人影悄然而至。
李清淮坐在堰头,火光下一张脸舒展着,志得意满。
随侍将肩头的女人甩在地上,远远立着。
李清淮抿了口茶水,将残茶泼在江寻雁脸上,女人激灵着,缓缓睁开眼睛。
“这是哪……夫君?”
江寻雁被关入柴房两天一夜,并不知自己已是死人。
“夫君?哈哈哈哈……”李清淮仰面大笑。
“妇人就是蠢钝,我不过多花些时间、用点心思,个个都以为是我心头珍宝。”
如今一切尽在掌握,李清淮起了些促狭意,矮身托起江寻雁的脸。
“夫人啊夫人,你真以为我对你用情至深吗?”
江寻雁被他捏着下巴,美目中满是惊吓:“夫君,你在说什么啊?”
“为什么我会在这里,为什么她们都说是我杀了长姐?”
“长姐不是误食毒酒而亡吗?”
李清淮眯着眼,露出魇足的笑容。
“不是误食,是我,灌她喝的。”
“时间还早,我把故事从头到尾讲给你听,我们夫妻一场,不好教你做个无知鬼。”
7
李清淮慢条斯理,从另一个茶壶中倒了一杯清茶。
“从哪开始讲呢?你什么都不知道,讲起来颇费心神。”
他想了想,从怀里拿出几页纸。
“你不是好奇,这信上的字迹是不是你姐姐的吗?”
“我现在告诉你,”他嗤笑,“不是,全是我伪造的。”
“我将你毒杀亲姐的事刻在墙上,那些愚蠢的百姓就深信不疑,他们让我处死你,为你姐姐报仇呢!”
江寻雁语气清冷,暗含薄怒。
“你知道我没有杀长姐,为何要栽赃我?”
李清淮将纸张片片撕碎,撒入黄河。
“因为你姐姐,是我杀的。”
“那杯酒掺了麻沸散,让她一睡不起。”
李清淮眯着眼睛,视线投向飞沙堰,像在看一幅传世佳作,眼中的得意快要溢出来。
“我把她带到这里,在她的脖颈、手腕、股骨处刺了一剑又一剑……”
“让她的血源源不断,流进黄河。”
“最后她就成了干尸,我又亲手将她封死在堰壁内。”
风声呼啸,揉碎了江寻雁的心。
姐姐……姐姐……
她紧紧咬牙,眸中跳动两簇怒火。
“为什么?长姐与你有什么仇怨?你要如此欺她害她?”
“就算她恃宠而骄,七出犯四,你责罚她就好,甚至休了她,为什么要害她性命?”
李清淮轻蔑一笑。
“无脑的妇人,听风就是雨,我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李清淮望向飞沙堰,眼底闪过莫名情绪。
他低声道:“你姐姐敦厚和善,敬奉长辈,是不可多得的贤妻。”
“可惜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”
“你姐姐,生来该有此劫,属于定河女的劫难。”
8
“定河女是洛神后裔,拥有平息怒涛,退散洪水的能力。”
“只要以身做障,倾尽汝血,血气逆浪,定河安邦。”
不等江寻雁追问,李清淮手掌一翻,将杯中清茶泼在地上。
“伏秋,我以茶代酒,替黎民百姓敬谢你,这三年,黄河之上,水波不兴,平静得像一面镜子。”
他倒满第二杯,面露不甘。
“可惜才过了三年,你已压不住黄河之怒。”
“若是黄患长久不除,黎民百姓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,其中煎熬,孰能忍见?”
江寻雁猛啐一口。
“是为了百姓,还是为了你自己的乌纱帽?”
“满口仁义道德,实则只为谋私,你和蛇蝎豺狼有什么分别?”
她的话似利刃,精准挑开李清淮假仁假义的面具。
李清淮眼里没了温度,手指用力,茶杯猝然破碎。
碎片溅到江寻雁脸上,划出一道血痕。
“君为臣纲,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。”
“女子之力必由男子统御。”
他的眼神逐渐癫狂,高声道:“能成为垫脚石,助我腾步青云,亦是她的造化!”
“不光是你姐姐,还有你,任何女子都可为我所用!”
李清淮深吸一口气,取出新的茶杯。
“第二杯,便由你代饮吧。”
他走上前捏住江寻雁的下颌,猛灌下喉。
李清淮猩红着眼:“喝下去,喝吧!”
“和你姐姐一样,以血肉为梯,助我扶摇直上,一步登天!”
“江伏秋,江寻雁,这就是你们的命!”
“认命吧!”
9
星月不忍,藏于云层之后。
江寻雁四肢被绑着,悬空吊在堰壁上。
李清淮手执长剑,瞄准了她的股骨。
随侍进言:“大人,未曾听说二姑娘有特异之处,想来定河女实属罕见。”
李清淮内心烦躁。
近来圣上对他颇有微词,山东水患来势凶进程快,寻常疏通引流之法根本无法压制。
如果再没有显著成效,恐怕不止乌纱帽,自己的身家性命亦是不保。
“只要一丝可能,就要试!”他眼中闪过狠戾。
嗖!箭矢划破夜空……
李清淮屏息等待,若是不成,江老夫人也要拖来一试!
他好不容易爬到如今的位置,声名、才能都是上乘,大好前程绝不能断送!
铛!
黑夜中闪过碎星,是铁器相撞的火花!
有人在暗中搭救江寻雁。
“谁!”
李清淮厉声追问。
术士拾级而上,在他身后,已有人将江寻雁松绑。
“大人不必知道我是谁,江府于我有恩,我不过是个报恩之人。”
“倒是我,很好奇大人为人。”
“是如何做到害妻求荣,还将自己佯装成光风霁月的好官?”
李清淮眼睑颤动:“胡言乱语。”
术士轻笑。
“我一人之言可以被说是妄语,可若是,一群人呢?”
10
不远处地堤坝上,燃起一簇火把,浅水湾边,燃起第二簇……
渐渐地,火把越来越多,照亮了整个飞沙堰。
无数张脸从火光后显露出来,有花甲老者,也有总角小儿,他们相互搀扶,齐齐看向李清淮。
“这……怎么回事?”李清淮后退两步,身后已不见随侍身影。
江寻雁走上前,目光清明。
“那日你出府后,先生便找到我。”
“你故意撕毁的拓本,先生那还有一份,我一看便知,根本不是姐姐写的!”
“那时我还不知你的意图,只能将计就计。”
“现在人赃并获,所有人都看见了你的伪善嘴脸,休要抵赖!”
李清淮跌坐在地。
“我乃世上难寻的好官,我牺牲自己的夫人换取黄河安宁,他们要对我叩首谢恩才是……”
他呐喃自语,仿佛失了智。
术士从怀中取出锦盒。
“这是你姐姐留给你的。”
江寻雁颤抖着手,拿出一叠书信。
许久,她抬起脸,泪水纵横。
“姐姐……”
“我知道错了,你回来好不好?”
11
我叫江伏秋。
生于富商之家,爹娘感情好,对我亦是十分宠爱。
我还有个同胞妹妹,江寻雁,小我两岁,很是活泼可爱。
爹娘有时嫌闹腾,罚她跪祠堂。
“你看看姐姐,端庄纯孝,而你顽劣不堪,若还不知悔改,以后看谁敢娶你。”
寻雁不服:“哼,我比姐姐早嫁。”
我刮着她的小鼻子:“不知羞!”
我们姐妹关系很好,只是寻雁年纪小,对吃穿用度多有好奇。
一匹织金锦,以金箔切丝作纬线织造,造价昂贵,只够做一件衣裳。
寻雁要同我争,被爹狠狠训斥,哭得梨花带雨。
我不愿忤逆爹,暗地请裁缝将衣裳做小了些,借口自己长胖给了寻雁。
小姑娘哭过忘过,穿着漂亮裙子又甜甜叫姐姐。
一碟松子百合酥,是爹从京城带回来,本地没有的新口味。
寻雁要尝一口,被娘打了手心:“不许和姐姐抢东西。”
我亦是收下,半夜把寻雁叫过来,配上乳茶,吃得肚腹浑圆。
寻雁舒服地窝在床榻:“姐姐,为啥爹娘什么好的都给你,我难不成是外头捡的,不配享用这些?”
小姑娘有些委屈,脸上挂着泪珠睡着了。
我靠在窗前,看月亮高悬。
月光很像那日我落入水中,看见的泠泠水光。
爹娘把我从湖里捞上来,哭得气都喘不匀。
有术士说我是什么神仙转世,要回到天上去,在爹娘看来,就是说我命不久矣。
现下又被人看见怪异现象,如何还能觅得良婿,过上安稳日子?
爹娘膝下无子,又要接受大姑娘离奇无定的结局,一筹莫展。
只能拼命地对我好。
以及病急乱投医。
李清淮就是那时候出现的。
12
李清淮是专职河堤谒者,负责日常巡视堤防、上报黄河险情。
山东是黄河水患的主要受灾区域,皇帝对山东的灾情防治尤为关注。
李清淮家中无权无势,只能靠自己往上爬。
他查阅很多典籍和民间传说,发现了“定河女”的存在。
李清淮本来嗤之以鼻,却亲眼瞧见我浮于水面,毫发无损。
他欣喜到发狂。
只要利用我,在水患最盛时成就一番事业,何愁不能被重用?
想要达成这个目的,首要条件便是,牢牢掌握我这个人。
还有什么比婚嫁更能掌控女子,更能“合法”地将她的能力力占为己有?
李清淮做了周密的安排,先是安排术士散布谣言,让我爹娘相信,只要寻得八字相合之人,我便能续命延寿。
又装作偶遇我爹,运用官职解了他燃眉之急。
最后在我必经的集市上,设计了一出英雄救美。
李清淮相貌清俊,风度翩翩,又刻意迎合,自然赢得了爹娘的认可。
阖府上下都在讨论,我何时会风光大嫁。
只有一个人不同意。
“长姐,从小到大,我都抢不过你。”寻雁红着眼,小声哀求。
“你不要嫁给清淮,好不好?”
“就当他是织锦,是糕点,我喜欢,你就让给我行不行?”
“姐姐,求你了……”
她的样子我极陌生。
寻雁不是谨小慎微的个性,她要什么,自会通过手段去争取,若败了,最多抹抹眼泪。
不曾这般低声下气地哀求。
“好。姐姐答应你。”我轻轻拭去她的眼泪。
又像以前一样刮刮她的小鼻子。
“让你这个不知羞的先嫁。”
寻雁红了脸,扑进我怀里。
可世间事,最不能如小女子之意。
13
夏伏之时,天像被凿穿了窟窿,雨下了月余。
浑浊的黄河浪头卷着牛羊尸体、神像塑身,还有百艘沉没的船只,轰然撞向平原。
村庄被湮灭,数万人流离失所、成为灾民。
天灾面前,有人趁机以粮换地,一斗米换百亩田契约。
也有人打开自家粮仓,开设粥棚、达济天下。
我爹便是后者。
可江家只是富商,能力有限,更抵不住背后有人捣鬼。
“他家地窖藏了百担白米,我亲眼看见的,却只给我们吃猪食。”
“我昨日吃了粥,晚上腹痛难受,差点死掉。”
“这世道,哪还有什么好人,肯定有所图谋!”
失智的人群冲塌了粥棚,有人抢粮袋,有人砸灶台,一片混乱。
等我赶到时,爹倒在翻倒的粥锅旁,鲜血流了一地,将残粥都染成紫红色。
一把锈柴刀扎进他的腹部。
爹抬起手,撑着最后一口气。
“伏秋……你一定要嫁给李清淮……”
“爹请人算过……只有他的命格能够护你……你们水火既济……可保夫妇和顺……”
“好好照顾你娘和寻雁……爹对不住你们……”
他咳出血沫,晕了过去。
娘的哭号随风飘散,我看见周围尚有流民驻足。
他们有的抹泪,有的漠然,还有的扯住府内下人,质问为何不再施粥。
众生众相,利来利往。
孰善孰恶,分辨不清。
爹吊着一口气挨了十日,待我跟李清淮成亲后,方才含笑咽气。
14
因着灾情,我们的亲事办得简单。
李清淮挑开喜帕,眼神温柔。
“伏秋,现下治水要紧,少不得委屈你。”
“等灾情稳定,我一定再替你好好热闹一番。”
我心中惦念爹爹,他也是看在眼里。
“岳丈身体抱恙,你整日侍奉必然身心俱疲,早早歇息吧。”
他没有用贤妻的标准要求我,甚至成婚后还允准我日日回家,陪伴爹娘。
下人们背后嚼舌头,说他纵了我,以后抬不起头。
李清淮也不恼,面上责打下人,为我正名,背后又找机会给下人补了抚恤金,做得滴水不漏。
爹下葬那日,风雨暂歇。
李清淮拉着我的手,趟过及膝的水洼,往山上的陵墓攀爬。
山路湿滑难行,我不慎崴脚,眼看就要栽倒。
李清淮毫不犹疑,以身护我,抱着我一路滚落,跌进深水。
我的腿被划伤,流了好些血。
李清淮自责不已,紧紧抱住我:“伏秋,都怪我,没能保护好你。”
“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该如何自处?”
他后怕的眼神让人怜惜,我伸出手,替他擦去脸上的污水。
“夫君,你很好。”
“你爱护我,敬重我爹娘,为人正直,敬业爱民。”
“能嫁给你是我之福。”
我不曾对李清淮说过贴己话,这是头一遭。
李清淮的脸僵了僵,漆黑的双眸瞬间划过复杂神色。
我不知说错了什么,有些不安地开口:“怎么了?”
李清淮摇摇头,掩去眼底的潮涌,低声一笑。
“没事,夫人的话我很爱听。请夫人常说。”
我羞了脸,埋首进他的脖颈,任由他将我抱回府。
走了没几步,李清淮转身,看着一路蜿蜒的血迹。
我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,浓眉长睫下,他的眸色似乎比黄河还深。
叫人琢磨不透。
15
许是爹在天有灵,第二日风雨俱停。
我们过了一段安稳日子。
可李清淮却有些异样。
有时他会遥望黄河,感叹风平浪静,如一潭死水。
我好奇:“海晏河清,不好吗?”
他眼中墨色翻涌:“风浪越大鱼越贵。”
我笑他:“你又不是打鱼的。”
李清淮才如梦初醒,抱着我笑:“是,我只要守着夫人就好。”
那时我沉浸在爱人的温柔里,全然不觉藏在温柔后的利刃,刀刀割人性命。
直到那日庆功宴。
李清淮难得饮酒,酣醉之时将仆从全都遣出去,自己和衣而眠。
我怕他难受,进房帮他宽衣擦脸。
一本小册子揣在里衣里,捂得触手温热。
我曾见过一眼,在圆房之时。
李清淮漫不经心地丢开,说只是些治水的法子,记录下来反复琢磨。
却又在后半夜将册子收起,放在自己的枕下。
我小心地翻开,在第一页看见自己的姓名。
和一个奇怪的称谓,
定河女。
我仓皇想逃,不小心碰倒烛台,吵醒了李清淮。
他的神色从茫然转为锐利,紧紧盯着我手中的册子。
“夫人,莫慌。”
他低声笑着,将我箍进怀里,手指打圈绕着我一绺发丝。
“眼下海晏河清,很好。”
16
我逃过几次都被李清淮抓住。
最后他有些不耐烦了,附耳道:“再有下次,便请岳母和小妹来府一叙。”
“卑劣小人!”我扬手给了他一巴掌。
李清淮不怒反笑,将我带上飞沙堰。
“我卑劣?你睁眼看看,谁不对我感恩戴德?这些愚民,是我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。”
我讥笑:“别给自己脸上贴金,你就是个窃贼!”
李清淮轻抚我的脸颊:“你我夫妇一体,何论偷窃?”
我张口要骂,却听得堤上巡夫敲着锣嘶喊:“跑洪啊!”
黄患卷土重来。
我才明白,原是那日我腿伤的血流入黄河,才暂时止住黄灾。
庆功宴刚过又起波澜,圣上认为都水监欺君罔上,要查办一批人。
李清淮红着眼冲进内院,逼我喝下掺了麻沸散的酒。
“喝了酒,放血的时候就不痛了!”
意识渐渐模糊,我知道自己逃不掉了。
还好。
还好今日,我已秘密书信一封,藏在街边的红薯摊里。
摊主秦阿公为人憨厚,极重情义,一定会将信送到寻雁手中。
寻雁,我的好妹妹……
希望你能看清李清淮的为人,莫要走了姐姐的老路……
17
飞沙堰上,术士向着黄河作揖。
“家翁年迈,独立抚养我两个孩童。那日听闻姑娘暴毙,心中惶恐,才将信一直藏在家中。”
“谁知竟误了二姑娘终身,更让大姑娘含冤而死。”
“我云游四方,回来后得知此事,自当改正错误,以求大姑娘谅解。”
夜风猎猎,给了他无声的回应。
“该道歉的人是我。”江寻雁将信件小心收好,惨然一笑。
“是我不辨是非,被奸人蒙蔽双眼。”
“李清淮杀我长姐,欺我感情,若我今日不能手刃仇敌,有何颜面下去见姐姐?”
她提剑走向李清淮。
李清淮已被绑在太师椅上,眼睛里满是恐惧。
“寻雁,寻雁,你我夫妻情分深厚……”
一剑挑开了他的手腕,鲜血滴在地上,汇聚顺流进了滔滔黄河。
“姐姐与你亦是情深意重,为何你没有放过她?”
夜间寒凉,李清淮的脸上还是因为疼痛沁满汗珠。
他不住口地求饶。
“我错了,寻雁,求你,这些年我对你也是关怀备至……”
“你只是想让我成为姐姐的替代品,继续助你高升!”
江寻雁厉声打断他。
又一剑挑中他的大腿内侧。
“姐姐受过的苦痛,你必须全部受过!”
李清淮的唇色已经惨淡,他目眦欲裂,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叫。
“这些年是我殚精竭虑,拯救万民苍生,你们竟然如此对我,忘恩负义的贱民!”
江寻雁一剑封喉。
“假话说多了,自己竟也当真了。”
李清淮圆睁着眼,死不瞑目。
18
江寻雁丢开剑。
“事已了,姐姐,我来陪你。”
她轻笑着,走向堰头。
“二姑娘,我想大姑娘希望你好好活着。”术士低声开口,拿出一样东西。
“”这是,我做的小人偶?”江寻雁接过来。
“他们都说这是二姑娘缝制的巫蛊小人,是为了害你姐姐。”
“怎么可能!明明是姐姐出嫁后,我心中思念……做来陪伴……”
她将小人偶贴近脸庞。
“姐姐,我从来不曾想过害你。”
“你对我那么好,什么好东西都留给我。”
“我只是,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嫉妒你……”
“可我现在才知道,你那么苦,就算得了些偏爱又如何?”
术士轻声安抚,示意她将人偶翻过来。
“这是……姐姐写的……”
“姐姐出嫁后归宁,我都对她避而不见,什么时候……”
江寻雁从人偶内衬中抽出一张纸条。
“寻雁,长姐知道你心慕李清淮,但父母之命难违,不得不委屈你。”
“算命的都说姐姐短命,如果李清淮当真良人,姐姐一定设法为你筹谋。”
“若是不成,也不必过分介怀。”
“人活一世,不光只为爱一个人。”
19
三月后,朝廷新派来的官员成功止住水患。
庆功宴上,他高举酒杯,感谢了一位江湖术士。
并许诺给他官职。
术士拱手:“草民游历四方惯了,万不能适应官场生活。”
“况且,草民新收了徒儿,需得带她遍访山川,救苦救难。”
飞沙堰上。
江寻雁扎紧斗笠。
“姐姐,我走了,沿着黄河,去看看你救下的人间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19:17:33